风雪十九年
刺骨的北风裹着雪粒,像刀子一样割过乌拉尔山脉。贝加尔湖的冰面冻得发青,月光下泛起一层惨白的光。苏武裹着早已破成絮的羊皮袄,蜷缩在漏风的毡帐角落。老羊倌留下的牧羊鞭斜靠在门边,鞭梢结着冰碴子——那原是用上好的牛皮编的,如今被风雪磨得只剩半截麻绳。羊群在围栏里挤作一团,母羊的哀叫混着北风的呼号,搅得人心慌。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汉节,木柄上的裂纹又深了些,却被他捂得温热。
这是被困匈奴的第七个冬天。清晨凿冰取水时,苏武望着冰窟窿里晃动的倒影,恍惚认不出自己——乱发虬结如枯草,脸上裂开细小的血口,唯独那双眼睛还烧着炭火似的光。前日单于的使者又来劝降,抬手甩给他一袋酒:“汉家早忘了你!何不归顺草原?”他仰头灌下烈酒,任由酒液顺着脖颈灌进衣领。胸腔炸开的热浪里,他忽然看见长安城的街市:春日柳絮飘过朱雀街,酒肆旗幡上金线绣的“刘”字被风掀起一角,卖胡饼的老汉正往炉膛里添炭火。
“哐当!”
黄金刀鞘第三次重重砸在案几上,震翻了铜灯里的羊油。匈奴单于瞪着眼前的汉使,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影子:“牛羊、美人、金帐任你挑!何必守着那根秃木头?”苏武跪坐在兽皮垫上,指尖掐进掌心。酒囊倾倒的刹那,他听见长安城暮鼓的回响——母亲临行前塞进他袖中的药囊,似乎还带着晒橘皮的香气;妻子最后一次为他整理衣冠时,不慎被银针扎破指尖,血珠凝在月白衣襟上,像朵小小的梅花。
帐篷外的风雪扑进来,吹散了回忆。他弯腰捡起牧羊鞭,鞭柄上的汗渍已浸透纹路。深夜里,总有人影在围栏外晃动。前些日子被狼叼走的三只羊羔,终究还是算在了他头上。牧监把一袋发霉的粟米砸在他面前:“再丢羊,就剁你的手指顶数!”他抓起粟米嚼了两口,砂砾硌得牙生疼,却比不过胸口翻涌的恨——不是恨匈奴人的折辱,是恨旬月前李陵带来的消息。那个曾与他同饮渭水的故友,此刻穿着匈奴纹样的皮袍,把中原的变故说成轻飘飘的烟尘。
“子卿,司马迁为李陵说了句公道话,被陛下处以宫刑。”
毡帐里的炭盆“噼啪”爆响,李陵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:“未央宫新换了朱漆大门,去年腊月有人献了只白鹿,陛下大喜,改元元狩……”苏武低头盯着汉节上最后一缕毛穗,突然剧烈咳嗽起来。他又梦见蚕室的血泊——太史令的笔尖滴着墨,也滴着血,在竹简上洇出“李陵”二字。
第十三年深秋,一场暴雪压塌了三座毡帐。苏武把冻僵的羊羔捂在怀里焐了整夜,清晨发现自己的左脚趾全黑了。他摸出牧监扔下的青铜短刀,在雪地上刻下《黍离》的最后两句。刀刃割进腐肉时,疼得他仰天大笑——笑自己竟想起年少时与同僚争辩:“苏某若逢绝境,必学伯夷采薇而死!”如今才知活下去比寻死难千百倍。冰棱在帐檐下悬成利剑,他舔了舔干裂的唇,恍惚看见母亲端着陶碗走来:“武儿,喝口黍米粥吧……”
当第二十批鸿雁掠过贝加尔湖时,冰层裂开蛛网般的细纹。苏武解开褪成灰褐色的绶带,抖落出藏了十九年的玉韘——出使那日,陛下亲手赐的扳指。他用指甲在冻土上划出长安城的轮廓:朱雀大街宽十二丈,官渠两岸遍植垂柳,兰台阁的飞檐翘角上蹲着铜铸的獬豸……草根混着雪水咽下喉头时,他忽然哼起渭水船夫的调子。牧监的鞭子抽在背上,他却笑得呛出血沫——这些蛮子永远不懂,他守着的不是一根朽木,而是连着中原血脉的脐带。
马车轧过阳关古道时正是清明。道旁新坟飘着纸钱,苏武撩开车帘,怀里紧抱的汉节已生出根须似的木纹。玉门关的戍卒查验文书时瞪大了眼:“您……您还活着?”他低头看见自己枯树般的手,忽想起十九年前出关时,城楼上有个红衣小吏折柳相送——那人如今该是白发苍苍了。
未央宫的铜钉宫门轰然洞开,旌旗上的玄鸟纹在风里翻卷如浪。苏武踉跄着跪在丹墀前,额头触到青砖的刹那,滚烫的水渍在砖面晕开——他原以为自己的泪早已冻在北疆的冰层里。少年天子的冕旒垂在玉阶之上,声音清越如击磬:“赐苏武典属国,秩中二千石。”
暮色漫过宫墙时,他独自登上西南角楼。怀里的汉节被夕阳镀成金色,细细抚去木纹间的尘埃,隐约可见当年刀刻的“天汉元年〞。晚风掠过太庙檐角的铁马,叮叮当当响成一片。守夜的老宫人提着灯笼经过,听见风中飘来沙哑的低语:“……陟彼北山,言采其杞。偕偕士子,朝夕从事……”
后半夜落了细雨。巡更的卫兵看见角楼上一动不动的黑影,仿佛一尊生了根的青铜鼎。直到晨光染红未央宫的鸱吻,人们才发现,那个抱紧汉节的老人,凝成了大汉史册里最硬的骨。
【歙县烟草专卖局(营销部) 汪甜瑛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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